1992年,秋
“气象部门提醒,入秋后南北气温差异明显,北部地区昼夜温差大,南方部分地区仍有降雨天气,农事活动需注意防范。请广大市民及时增减衣物,预防感冒等疾病;同时,秋季空气干燥,应注意补充水分,还可适当进行户外锻炼,顺应季节变化调整生活节奏。”
许听刚踏进小卖部,就听见收音机里传来这样的提示音。她能听懂的字不算多,来时,路上多了许多散落的枯叶,算算时间,应该是寒秋降至了。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掌,往小卖部里头钻去。货架上摆满了各式文具,许听大致扫了一眼,便继续往里走,最终在摆满洋娃娃的货架前停下了脚步。
她捏了捏书包肩带,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点惊讶的弧度,眼神里满是好奇,忍不住地打探着每个裹在塑料膜里的玩偶。傍晚的光线斜斜落在货架上,折射的光影将许听的脸庞映在透明的膜壳上,玩偶粉色的长发仿佛垂落到了她的肩膀上。许听站在货架前失了神,那顺滑的发丝就这样静静躺在光影里,她看得入迷,连脚步都忘了挪动,直到屋外一声惊雷划破寂静,乌云迅速盖住落日,小卖部的白炽灯光骤然亮起,那抹粉色长发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眼里的失落瞬间漫上来,她伸手拿起货架上的玩偶,掌心的温度透过塑料膜沁到玩偶上时,许听看见了玩偶脸上的笑容——白净的皮肤、粉色的长发,就那样微笑着看着她。玩偶的瞳孔里,映出了她自己的模样,失落的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。她抱着玩偶去结账,脚步迈得格外轻盈,将玩偶递给老板时,许听难得没有试着砍价。
老板正悠闲地坐在椅子上,吹了吹手中的茶壶,瞥了眼许听手里的洋娃娃,开口道:“十元。”
“这种玩偶最近卖得好,这价格保值得很,不减价啊,我这里都是最低价了。”
许听没等老板把话说完,就掏出口袋里的钱递了过去。老板的话被突然递来的钱打断,咽了口唾沫,连忙扯下墙上挂着的袋子,把玩偶装好递给许听。
许听看了眼门缝里滴落的水珠,雾蒙蒙的秋意夹着湿气扑面而来。她今天忘了带伞,无奈地叹了口气,接过袋子,脚步刚要朝门外迈,又后退了半步,把书包转到身前,把玩偶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拉好拉链,又朝老板墙上挂着的塑料袋指了指。
老板狐疑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瞬间便明白了,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她:“哎呦,雨下得大,要不要再买把伞啊,便宜卖给你。”
许听摆了摆手,接过塑料袋套在头上,便冲进了雨里。脚上的鞋子大了两码,跑两步就从脚上滑了出来,耳边尽是雨水砸在塑料袋上的簌簌声响,眼看书包也要被雨水沁湿,许听只能解开绑在脚上的鞋带,提着鞋往家的方向快步跑去。雨越下越大,她看不清眼前的路,只能低着头往前冲,直到踩进湿软的黄色泥土里,才悄悄松了口气,穿过这条土路,就快到家了。雨水把松软的泥土冲得稀烂,扎脚的小石子钻进脚趾缝里,许听疼得身子一颤,皱起眉头咬了咬牙,还是继续往前赶。
终于,她跑进了楼下的过道里。漆黑的过道比夜晚来得更早,许听扯下头上的塑料袋,冰冷的雨水瞬间顺着发梢淌了满手。她抬头望了眼天空,一道惊雷闪过,照亮了昏暗的过道。居民楼里灯火通明,暖色的灯光仿佛丝毫不受恶劣天气的影响,炒菜的滋滋声盖过雨滴声传进许听耳朵里,香气扑鼻的饭香混在雨水里飘来,许听的眼神黯淡了几分,失落地转过身,回了家。
推开房门,屋内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,散去了她身上的潮湿。脏乱的泥脚印落在整洁的地板上,许听回头锁好门,才放下手中的鞋,翻开书包拿出玩偶。隔着塑料袋,雨水没沁到玩偶上,可课本却被打湿了大半。她把课本整齐地摆在茶几上,捡起地上的鞋,走进了浴室。
江頖在许听走进浴室的瞬间,从她的躯体里挣脱出来。他看了眼沙发上的玩偶,刚才他的视线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,看不清外面的景象,却能清晰感受到许听微妙的情绪变化,失落短暂得几乎难以捕捉,很快就被玩偶带来的喜悦覆盖。许听从玩偶身上感受到了陪伴,积攒已久的思念也尽数翻涌。江頖看着地上凌乱的泥渍,突然愣了神,结合刚才听到的声响,所有画面瞬间变得清晰;门后少了一沓纸箱,多了几个空瓶子,阳台的门紧紧闭着,冷清的室内依旧昏暗。这场大雨挡住了屋外的景象,几户人家的暖色灯光,在模糊嘈杂的雨幕里格外醒目。
许听刚从滂沱的雨水里归来,褪去大人模样,她的脚印从湿冷的雨水一步一步地爬上荒芜,江頖只觉得她怎么离这雨水越来越近,这屋檐壁内怎么不见雨水滴落,原来渗进了这里。浴室里不见一丝雾气,哗哗的水声从屋外跑进了空荡的屋子。江頖走到厨房蹲下身,朝灶台里轻轻吹了口气,星星点点的火种瞬间被吹开,他惊讶地睁大双眼,又用力吹了几口,火苗却依旧微弱。正当他准备起身去找许听时,一根树枝被风雨打在窗台上,半开的窗户溅上了几道水渍,雨水顺着窗台慢慢漫进屋里,冷风穿过江頖的身体,灌进灶台里,火苗倏地缩了下去。他僵硬地站在原地,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心情从万丈高楼骤然跌入泥泞里,这场雨水侵蚀的,又何止是屋外的土壤。他带着轻飘飘的躯体飘到沙发上,坐在许听常坐的那个位置。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:“听听。”
呢喃的低语声推开了浴室的大门。许听走到他面前,拿起桌下的铁盒,转身走进了厨房。江頖没有立刻跟上去,只是缓缓闭上眼,直到灶台里的火光彻底照亮整个室内,才鼓起勇气追了过去。
许听没有起身关窗,只是坐在矮凳上,望着窗外的雨水发呆。雨滴蹦进屋里,落在火炉边,火星噼噼啪啪地响着,一点星光落在她的脸颊上,白皙透红的脸庞在火光里格外显眼。江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心里的担忧早已压过了猜疑,他清楚地知道,许听在想谁。
再过几年,这份思念便会化为彻骨的悲痛,雨水也会凝结成冰霜,朝着许听袭来。美好纯净的初雪天最是寒冷,雪地上的冷气会从脚底钻进身体,将她前半生积攒的所有潮湿与泪水尽数冻结。这种湿冷会贯穿全身,与天气无关。
江頖飘到许听身旁,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窗外灌进来的冷风,闭上眼睛稳住翻涌的情绪,他多希望,下一个画面能快点到来。
再次睁眼时,江頖被眼前刺眼的灯光晃得不适地眨了眨眼。许听正坐在徐老师的怀里,头轻轻靠在老师的肩膀上,手臂上插着针管,输液瓶里的药水滴答作响,落进江頖的耳朵里。她的眼睫毛不安地颤动着,目光怔怔地盯着走廊的尽头发呆。
徐老师轻轻摸了摸许听的额头,她的身体微微一颤,随即,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。徐老师轻声安慰道:“很快就会好起来的,听听。”
许听的神情满是诧异,双手攥成拳头放在腿上,指尖的伤疤被紧紧掩住。就在泪水即将滑落的瞬间,她焦急地闭上双眼,嘴角溢出一声极轻的呼唤:
“妈妈。”
声音太轻了,轻得被输液管里的水滴声盖过,可站在对面的江頖,听得一清二楚。
徐老师抱着许听的手臂紧了紧,或许,她也听清了。
江頖松了口气,眨眼的瞬间,画面再次翻转。许听站在角落里,暖色的灯光落在她的脚尖上,她笑着看向舞台上的女孩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玩偶盒子。
“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生日宴。”
台上站着一位明媚可爱的小女孩,声音清脆得像一串音符。话音刚落,台下的小朋友们纷纷鼓掌,女孩放下话筒,又用手语复述了一遍,声音同样清脆响亮。
生日祝福歌响起时,许听愣了几秒,徐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。许听将礼物放在身侧的桌台上,抬头好奇地问:“徐老师,这是什么声音?”
“是祝福之歌,送给过生日的人,祝愿降临的孩子。”徐老师摸着许听的头,笑着回应。
“我可以唱吗?”
“当然可以,听听。”
许听点了点头,脸上的笑容漾开,耳边的旋律轻声响起。
“真好听,徐老师。”
“听听,一会儿外婆来接你吗?”
许听迟疑了一秒,随即点了点头,不敢直视徐老师的眼睛。
“那我先过去和小班长的父母打个招呼,你乖乖在这里等外婆来接你,知道了吗?”
许听的手不安地绞在一起,抿了抿嘴角,笑着回应:“知道了,谢谢老师。”
直到徐老师的身影消失,许听才悄悄松了口气。
突然,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,许听转过身,看见了穿着粉色礼裙的小班长,嘴角惊讶地张了张,眼里满是赞许。
小女孩笑着说:“许听,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。”
“不客气,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,希望你能喜欢。”许听拿起桌台上的礼物,掌心朝上递了出去,眼里的笑意浓得化不开。尽管没有嘈杂的声响,她也知道这场宴会足够热闹。
小女孩接过礼物,惊喜地说:“哇塞,我很喜欢,谢谢!”
许听连忙点头,用手指了指小女孩身后,说:“她们在等你。”
小女孩点了点头:“那我先过去啦。”
许听目送着女孩离开,手急促地攥成拳头,又缓缓松开,小声地松了口气,紧张的心情瞬间消散。
不一会儿,有人端着一块小蛋糕递给许听,她双手接过,挖了一小勺放进嘴里。奶油的甜腻在舌尖化开的瞬间,许听的眼睛里漾出愉悦的光,眼里的人群都被这甜度融化,整个房间都被欢快的氛围填满。
晚会结束时,那份甜意依旧留在许听心里。她带着这份喜悦往家走,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盈。
江頖看着许听落寞的背影隐入黑夜,这次他没有跟上。他知道,今晚的这条路,许听很快就能走完,时间也会迅速划过这一幕。江頖站在原地,任由泪水划过脸颊,半截的双腿悬在空中。月亮透过他的躯体,落在许听的身后,他想,许听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,他不想这么快惊扰她的好梦。
此刻,他要提前踏入另一个时间维度。
时间的钟摆再次敲响1994年。这一次,江頖要跨过时空的羁绊,回到一个人的身旁,回到最初的相见。